“生态环境部更新的电力碳足迹因子对我们用处非常大。业内人士有时开玩笑说，电力碳足迹因子如果进步（下降）了，我们都能躺着减碳。”宝武中央研究院首席研究员、低碳技术总监刘颖昊在接受中环报记者采访时，用一句玩笑道出了整个中国钢铁行业对最新国家电力碳足迹因子数据的倚重。

 

0.5777kgCO2e/kWh，这个2024年全国电力平均碳足迹因子是衡量产品全生命周期碳排放的核心标尺，也是嵌入国际贸易的“绿色密码”。它连续两年的持续常态化更新，正悄然重塑着我国各行业的“绿色容貌”。

 

目前，距离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结束过渡期并正式实施已进入倒计时，作为首批被征收碳关税的行业之一，中国钢铁已无可回避地站上了全球绿色贸易规则重塑的潮头。

 

欧盟企业通过“碳竞价”筛选供应商，减碳就是减成本

 

在刘颖昊看来，碳足迹对中国钢铁企业已不再是“多交一份环保答卷”的软性约束，而是未来决定订单归属、利润厚薄乃至准入资格的“新货币”。她向记者拆解了斯凯孚欧洲（SKF）正在运行的“综合成本”机制：内部碳价每吨100欧元，实时嵌入钢材每吨1000欧元的报价系统，若每吨钢材的碳足迹为两吨二氧化碳，则系统里自动追加200欧元的“碳附加费”，综合成本瞬间抬升至1200欧元；如果有企业将每吨钢材的碳足迹降至1.82吨，就能把斯凯孚成本总价拉低到1182欧元，直接锁定标单。

 

这并非沙盘推演，而是发生在高端轴承供应链里的“静默竞拍”。刘颖昊用长流程钢材算了一笔明账。

 

吨钢碳足迹排放的两吨二氧化碳中，外购电间接碳排放占0.6吨；一旦全国电网碳足迹因子下降30%，吨钢碳排放即可削减0.18吨。在SKF的算法里，这0.18吨碳对应18欧元（约149元人民币）的“碳折价”，相当于给钢材自动降价1.5%。刘颖昊指出，欧盟将水泥和化肥行业的间接电力排放纳入了CBAM机制，在这两个行业中，同样的0.18吨碳排放也可节省18欧元的潜在碳关税；叠加《生态设计法案》《电池法案》以及欧盟呼之欲出的“产品数字护照”，如果没有可追溯、低电力碳足迹的钢材，将在欧盟市场竞争力减弱。

 

“过去是‘性能+成本’决定竞争力，现在是‘性能+成本+碳（或可持续）’决定竞争力。”刘颖昊提醒，电力碳足迹因子每下降0.1 kgCO₂e/kWh，都会在钢材终端价格上形成可计算的“绿色溢价”；而能否把溢价兑现为订单，企业是否拥有与LCI颗粒度匹配、可交叉验证的电力背景数据库至关重要。换句话说，绿电不再是环保叙事，而是中国钢铁夺回定价权、重写贸易规则的新筹码。

 

电力碳足迹因子背后，是亟待填补的数据鸿沟

 

虽然新的官方碳足迹因子为行业带来了明显的利好，但在企业构建符合国际标准的产品生命周期评价（LCA）体系时，却遇到了方法论上的挑战。问题的核心，在于复杂的生命周期评价（LCA）体系与单一结果数据之间的矛盾。

 

刘颖昊进一步阐释，电力碳足迹并非一个简单的“排放系数”，而是一套以LCA为骨架、贯穿“摇篮到坟墓”的系统化方法论：从一次能源开采、设备制造、厂网建设，到并网输送、终端使用的所有物质-能量流，均需按统一系统边界、声明单位、分配规则、背景数据库及LCIA模型进行归一化建模，最终才得出表征气候变化影响的单一分数。换言之，碳足迹因子只是“黑箱”出口的数值，而行业真正需要的是黑箱内部的“零部件清单”——完整LCI+元数据。

 

当下中外LCA软件（GaBi、SimaPro、openLCA，jimuLCA等）在数据交换层均遵循“清单进、清单出”原则：下游企业必须将背景数据以颗粒化LCI形式嵌入模型，才能保证系统边界一致、结果可复现、交叉评审可接受。生态环境部目前发布的全国电力碳足迹因子，仅给出LCIA阶段“结果值”，既缺少LCI层级基准流，也未配套版本号、地理梯度、技术、时间等元数据，相当于“只交付了整车油耗，却未提供发动机、变速箱、底盘的零件图号和工艺路线”。

 

对宝钢这类已自建庞大LCI体系的企业而言，其模型引擎读取“零部件”而非“整车”。缺乏清单层级的背景库，导致最新、更优的全国电力降碳成果数据无法直接“热插拔”到现有系统，成为该系统下的“数据孤岛”，也让中国绿电的环境效益在下游材料端难以被充分量化与释放。

 

仅公开电力碳足迹“结果”远远不够，行业亟须同步获取对应的LCI（生命周期清单）底层数据与完整元数据。刘颖昊直言，“下游客户希望钢材等产品能提供符合LCA模型运算可交换的数据集，一旦企业无法使用与我国电力系统脱碳节奏同步的LCI清单数据，只能被迫回转至陈旧缺省值，那么中国绿电减排的真实红利就难以在终端产品中兑现。”

 

刘颖昊指出，若能由国家层面按省、按技术路线（风、光、核、水）发布颗粒度更细的电力碳足迹数据集，则区域间绿电结构的差异将被量化并显性化。企业由此可将“电碳因子”纳入选址决策，与资源能源禀赋、物流半径等传统变量并行权衡，主动把增量产能布局到可再生资源富集区。产业未来可能是转向“追着绿电建厂”的新范式。

 

生态环境部气候司相关负责人告诉中环报记者：“我国电力碳足迹因子计算的案例样本数量大、实测数据比例高，计算非常严谨。但目前怎么公开，公开哪些内容，我们将根据企业需求，进一步完善相关机制。”

 

虽出口欧盟的钢材量不大，但全球绿色规则已不可逆转

 

从宏观数据来看，中国每年出口至欧盟的钢材总量约400万吨，而作为行业龙头的宝武钢铁集团，其自身的出口量仅数十万吨。相较于中国年产超10亿吨的钢铁总量，从短期和绝对量上看，即将实施的CBAM机制直接冲击的市场份额确实不大。

 

然而，业内已经清醒地认识到，CBAM最为深远的意义在于其“规则”的示范与扩散效应。

 

“欧盟推出CBAM，现在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都要推出类似的机制，据说东盟也要这样做。”刘颖昊表示，这并非孤立的贸易事件，而是全球范围内正在形成一张新的绿色贸易网络，其长期影响不容小觑。

 

一位不愿具名的钢铁企业负责人告诉中环报记者：“面对这场席卷全球的绿色浪潮，被动应付已无可能，唯有主动迎战。这需要国家、行业与企业3个层面的协同与努力。”

 

他指出，对国家而言，当务之急是继续加快和完善国家碳足迹核算体系的建设，例如，推动LCI等底层基础数据的透明化、标准化与可获得性。同时，积极参与到国际绿色贸易规则的对话与制定中，全力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官方数据和核算的互信，为中国制造业争取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

 

对行业而言，需持续大力推广电炉短流程（短流程）为代表的低碳冶炼工艺。据介绍，电炉短流程主要靠电冶炼，电在它排放当中占比达90%多，而且，氢冶金等能实现深度脱碳的前沿技术，其本质也依赖于电价较低的绿电来生产“绿氢”，一旦电力碳足迹因子下降了，那炼钢电炉的碳足迹就会下降的非常快。

 

对企业而言，在已经大规模投入完成“超低排放”“极致能效”等技术改造的基础上，必须尽快建立起覆盖产品全生命周期的碳管理能力。这要求企业不仅要知道自己排了多少碳，更要清晰地知道每一个产品的碳足迹构成，并以此为导向进行工艺革新和供应链管理，主动适应来自国际乃至国内下游客户的绿色采购需求。

 

绿色低碳这场世纪大考，考验的远不止钢铁一域，更是整个中国基础工业舰队能否成功转向绿色航道的集体突围。生态环境部常态化更新电力碳足迹因子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开始，但它绝不应是终点。据有关人士透露，目前，我国正在加紧测算其他基础能源的碳足迹因子，比如煤炭、焦化等行业。这些碳足迹因子的不断完善，不仅是当下行业大幅减碳的希望所在，更是未来中国制造在全球绿色竞赛中能否抢占先机、从规则适应者迈向规则引领者的关键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