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及沙姆沙伊赫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大会COP27已经结束，关于“洗绿”的话题引发不少热议。会议期间，联合国发布高级别专家组报告，剑指净零洗绿行为。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强调，“利用虚假‘净零’排放承诺来掩盖化石燃料的大规模扩张是应该遭受谴责的。”“我们必须对净零洗绿行为零容忍。”

 

2015年《巴黎协定》通过以来，尽管越来越多的企业承诺在2050年前实现净零排放，但这些承诺的实现方式很可能存在漏洞，尤其是当碳排放量增长遇上了碳抵消滥用时。环境信息服务机构Ecosystem Marketplace的最新数据显示，2021年全球自愿市场的碳抵消交易额暴涨至接近20亿美元，较2020年（5.2亿美元）增加了近4倍。

碳抵消（Carbon offset）指通过购买减少或避免温室气体排放项目的信用额度，以抵消企业的温室气体排放。常见的碳抵消项目类型包括植树造林、减少毁林或森林退化、可再生能源等。相较于直接减排，碳抵消提供了一条更快捷、成本更低的路径，这也成为不少油气企业为此买单的原因。

然而，自愿碳市场中的各类“碳抵消”项目能否产生真正的环境效益，能否促进企业减排，在国际社会中依然存在诸多质疑。这些争议焦点集中在碳抵消项目的基线评估（baseline）、额外性(additionality）、永久性（permanence）等问题上。绿色和平英国办公室环境新闻与调查小组Unearthed联合《卫报》、非盈利报道机构SourceMaterial曾对一些颇受各大企业青睐的林业碳汇项目进行调查，发现即便是已经获得多家机构认证的项目，其碳汇效益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企业如果通过碳抵消来标榜和过度宣传自身的“净零排放”行动，极有可能会对投资者和消费者产生误导，被贴上“洗绿”标签。
 

 

位于印度尼西亚中加里曼丹省的卡廷岸泥炭地恢复与保护项目 (Katingan Mentaya)，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经核证碳标准(VCS)批准的REDD +项目 。根据其官网介绍，该项目始建于2007年，面积约157,000公顷，平均每年产生750万个碳信用额度，拥有壳牌石油公司、大众汽车、阿提哈德航空公司等知名买家。

REDD+（Reducing Emissions from Deforestation and Degradation Plus）是一种鼓励发展中国家保护森林、减少毁林和森林退化、开展森林可持续管理以增加森林碳储量的机制。开展REDD+活动的国家可以通过销售碳信用获得相应的收入。

REDD+项目的关键是额外性的证明。开发者通常会对项目区域未来在没有保护措施干预下发生森林砍伐的可能性进行预估，以此来作为基线，证明项目减排量的“额外性”。换句话说，这个预估往往建立在假设之上，即假设如果没有这笔资金参与保护，这片森林是否可能遭到破坏。

为了验证这一点，卡廷岸的项目设计文件指出，一家印尼木材公司曾计划在2008年向政府申请5万公顷的浆纸人工林特许经营权，占到卡廷岸项目区域的三分之一。

负责运营卡廷岸项目的组织PT RMU首席执行官达尔索诺·哈托诺(Dharsono Hartono) 表示，如果没有项目的干预，卡廷岸的泥炭地将会变成浆纸林。并且浆纸林的种植面积将持续扩大，以至侵蚀项目范围内泥炭地的77%，释放大量二氧化碳。

可是，由于泥炭地的保护被提上法律议程，卡廷岸项目文件所描述的毁林风险引发了疑义，其“额外性”也随之面临挑战。

2019年，印尼总统佐科•维多多(Joko Widodo)发布了一项关于森林砍伐的永久性禁令，这项禁令覆盖了约6600万公顷的原始森林和泥炭地。这对于印尼的热带雨林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对卡廷岸项目的开发者及其碳信用额度的购买者来说却不一定。新法律颁布之后，项目的大部分区域现在都位于保护区内，那么如何证明该项目产生的碳信用仍然具备额外性呢？

在印度尼西亚工作了数十年的泥炭地专家尼克•莫兹利(Nick Mawdsley)表示，这项新法律“大大降低了卡廷岸项目的额外性，项目需要更新其方法论”。

据Unearthed了解，项目开发人员目前正在制定新的评估报告，计算未来该项目可以产生多少碳信用。如果将2019年的法律变化纳入考量，项目的基线将不得不做出重大调整，其盈利能力也将下降。

在基线和额外性方面存在类似问题的，还有秘鲁的阿苏尔山国家公园项目(Parque National Cordillera Azul) 。

阿苏尔山国家公园项目旨在保护超过135万公顷的山地森林，这里栖息着多种濒危动物。项目同样也获得了VCS认证，从2008年开始产生碳信用额度，预计年平均减排量为1,575,268吨二氧化碳当量。根据项目设计文件，该地区的人口增长可能带来潜在的毁林风险。项目运营方CIMA预测，如果没有像REDD+这样的项目提供额外资助，大量移民将涌入该地区，砍伐树木、开垦土地或是开采矿产，造成碳排放。

然而，2021年5月，秘鲁保护区管理部REDD+官员戴维斯·华曼 (Deyvis Huamán) 告诉Unearthed，由于该地区自2001年起就作为国家公园受到保护，即使没有REDD+保护项目，也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森林砍伐。他认为，阿苏尔山项目在基线设定时预设了一个“最坏”的场景，这是有问题的。对一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毁林因素进行计算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个计算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你可以自己操控公式中的数字，决定其是否产生更多或更少的碳信用……这有许多不确定性。”戴维斯·华曼表示。

通常来说，REDD+开发者会参考项目所在区域以往几年的森林砍伐和退化情况来估算减排量。在《巴黎协定》的影响下，秘鲁政府加快了国家层面的REDD+行动，类似阿苏尔山这类基于自愿碳市场开发的REDD+项目产生的减排量也将计入国家自主贡献目标（NDC）。在此背景之下，秘鲁政府将综合考量全国范围内的森林砍伐情况来确定减排基线，这意味着毁林率的统计更新核实后会有下调，而阿苏尔山项目的开发者需要根据这个更保守、更严苛的基线来调整减排量的计算方式，最终得出的碳信用额度也将大幅下降。

林业碳汇项目的周期横跨数十年，而项目的设计文件往往难以精确预估未来的毁林风险因素。无论是政策变化，还是自然风险（如病虫害、气象灾害、地质灾害），亦或是人为风险（如采伐、盗伐、林地转换），都有可能造成森林碳汇量的改变，这也导致了许多被高估的碳信用额度和被错误交易的碳减排量，最终将无益于减缓碳排放的增长。
 

 

尽管碳抵消项目存在种种争议，依然有很多企业依赖碳抵消来实现净零排放目标。2022年初，德国智库新气候研究所（NewClimate Institute）和研究机构碳市场观察（Carbon Market Watch）发布报告，对包含亚马逊、宜家、雀巢等在内的25家知名企业的碳中和行动进行分析，发现其中19家称将通过“碳抵消”实现净零承诺。报告还指出，上述公司关于碳抵消使用的信息披露不够充分，没有一家公司的公开信息足以充分支撑它们当前的碳抵消声明。

在诸多碳抵消项目中，森林碳汇尤其受到一些有意以碳中和承诺提升公司环保形象的企业的欢迎。Ecosystem Marketplace的数据显示，林业和土地利用类碳抵消占2021年交易量的46%，REDD+ 仍然是该类别交易中最主要的项目类型（65%）。

在林业碳汇的购买者中，不乏英国石油公司、壳牌、道达尔、必和必拓等传统化石能源巨头。例如，在2019年到2021年期间，壳牌启动了3亿美元的林业项目。英国石油公司在2020年12月收购了美国最大的森林碳补偿交易开发商Finite Carbon的多数股权，在全球6个国家中建立了林业碳汇项目。法国道达尔能源将于未来10年，在刚果共和国巴泰凯高原种植4万公顷的森林。这些化石能源巨头，也都是前文提到的卡廷岸项目与阿苏尔山项目的买家。

基于碳抵消机制，一些油气公司推出了“碳中和驾驶”的概念，指顾客在加油时，可以多支付一些费用，或者选择稍微贵一点的燃料，抵消开燃油车所产生的碳排放，这些额外的资金将会投入到森林保护项目中。此外，一些油气公司还以“碳中和”为噱头来销售化石燃料，比如最近常常出现的碳中和液化天然气(LNG)。天然气在开采、运输、贮存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泄漏，只要使用必然会造成温室气体排放，而所谓的“碳中和LNG”，即通过购买像是卡廷岸和阿苏尔山项目这样的碳信用额度，来抵消这类LNG从生产到运输再到燃烧过程中的温室气体排放。2022年3月初，就有15家日本企业成立了“碳中和LNG买家联盟”，以进一步提高这种LNG产品的市场接受度和交易量。由于碳抵消项目的实际减排量充满变数，油气巨头们口中的“碳中和”可能并未真正实现。

国际社会对这样的宣传显然并不买账。碳市场观察的吉尔斯·杜弗拉纳 (Gilles Dufrasne) 表示：“我认为将化石燃料宣传为‘碳中和’是非常具有误导性的。化石燃料的燃烧并不能与植树和保护森林相提并论，化石燃料燃烧消耗的是长期稳定储存的碳，而森林碳汇十分不稳定——没人知道它能存在多久。”

 

2021年，荷兰广告监管机构裁定壳牌石油公司的 “碳中和驾驶”宣传具有误导性。监管机构认为，壳牌公司无法基于测量数据证明，化石燃料的排放量和森林碳汇的抵消量具有可比性；进一步说，其无法证明顾客对每升燃油多付一欧分，即可保证消除化石燃料的使用对环境的不利影响。无独有偶，英国广告监管机构近期也对汇丰银行（HSBC）去年在格拉斯哥气候大会期间投放的一系列广告发出了禁令，因为广告中只凸显了其在植树等项目上的投资，却没有提及该金融机构为化石燃料项目提供的融资以及这类融资有可能导致的碳排放剧增。这种表达不仅片面，还忽视了企业真正应该采取的减排行动。

利用公众心目中“植树即环保”的刻板印象，通过购买低廉的碳信用来抵消自身排放，再对此进行大量宣传，无疑模糊了碳中和倡议的真正目的，即减少二氧化碳排放。尽管各国监管机构否决了企业借助碳抵消手段进行过度宣传的正当性，却没能从根本上消除这些自我标榜的行为。
 

 

2022年见证了全球多地频发高温、干旱、暴雨等极端气候，这无疑给国际社会敲响了警钟——气候变化的威胁已经近在眼前。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IPCC）2022年4月发布的最新报告指出，为了将全球气温上升幅度控制在1.5摄氏度以内，温室气体排放量必须最迟在2025年之前达到峰值，到2030年减少43%（相较2019年的基准线），同时甲烷排放也需减少三分之一。

随着全球气候变化问题愈发严峻，企业过度依赖碳抵消机制，而忽略实际、直接减排，将面临更多“洗绿”指责，并损害利益相关方对其长期净零承诺的信任。

在COP27期间，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向化石能源集团与金融家们喊话，强调净零目标必须涵盖所有温室气体排放和排放的所有范围，排除化石燃料燃烧与使用的所谓“净零承诺”正在威胁我们的地球；企业必须通过真正的减排来实现净零目标，逐步淘汰化石燃料，扩大可再生能源的规模，必须彻底审查自己的承诺，并使其与联合国的最新标准保持一致。

撰文：陈姝璇（绿色和平东亚分部森林保护项目主任）

编辑：冯艳彬